番外⑦
林子葵一将声音放软, 萧复紧绷的下颌线,就松下来几分,可眉心还是拧着的, 说:“你知道,我可以随时收回成命, 哪怕众目睽睽下册封你做山西巡抚, 我明日朝上依旧可以换个人去。治水,你非去不可吗?”
林子葵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非去不可。”
萧复松开他, 大掌按着他的双肩:“我不想你去。做好了, 你是功臣,是青天大老爷!做不好, 你白白浪费时间, 人一生有多少个三年?”
“做不好,我也能救下一些人命, 一条, 两条,那都是命。”林子葵找到他的眼睛,“现在山西灾情什么样了?有折子么。”
“有。”萧复也知道事态严重, 死尸无数,但最新上来的折子称,水患已经有效控制住了,可上折子的人, 碰巧就是方才被状告的光禄寺卿杨奎。
方才两人在宴席上短短几眼对视,萧复就看出了他的意图, 萧复想拒绝, 让他下去, 可他怕林子葵长跪不起!在百官面前,萧复怎舍得这样让他跪,让他叫人背后议论妄自尊大,目无君王,恃才傲物!
当场允诺他,回头再想个好理由收回成命——萧复就是这样打算的,既不会落林子葵的名声面子,又可以将他拴在身边。
杨奎的折子上写:“事态平稳,都在臣的掌控之中,相信明年开春前就能治好。”
林子葵看了,就直指痛点:“他说事态平稳,我就更应该去了,治水论是我写的,饶是我没有经验,也该知道,不是他这么快的。”
萧复:“我已派遣锦衣卫去查证了。”
林子葵摇头:“我最晚明日后日,就需动身去山西,”说完他抬首看着萧复,目光坚定,亦有祈求,“若不是你,我怎可能做这个山西巡抚,你要我要眼睁睁看着苍生莅临危难而不顾么?天下动之至易,安之至难,你知晓我心里以天下为己任,想要四海太平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萧复也看着他,他当然知道林子葵是什么样的人了,不就是因为知道,才喜欢他的吗,就算今日坐在龙椅上的是文泰帝,他也一定会为民请命,长跪不起,受苦受难,都固执地担着。
可就因为知道,心里才难过,在山河黎民面前,自己在他眼中,似乎被放得很低,低到尘埃里了。
偏偏林子葵还用他抗拒不了的目光望着他,求他:“照凌,能成全我吗?”
“不能。”萧复直接说出这两个字,看见他目光暗淡了下去,心底抽着疼,别开头道,“我成全你,谁来成全我?此事不相为谋,没得商量!”
林子葵瞳孔里的光亮彻底暗了下来,再次想起昌国公看他的眼神来。
萧复看不过去,回转说:“先将你的治水论完善写下来,我交由其他官员带到山西去完成,你依旧是功臣。如果事事你都要亲力亲为,要下面的人做什么?”
两人政见没有不合,林子葵也没有同他争论吵嚷,只是看似平静地坐在武英殿大学士的位置上写策论,想到什么写什么,画图纸,翻开历朝水患记录。
可他现在仅仅是纸上谈兵。许多事没有亲眼所见,亲自测量,这些策略能不能用,完全是两眼抓瞎。
萧复看他认真,完全不理自己了,咳嗽一声:“子葵。”
林子葵装作没听见。
萧复喊:“林大人。”
林子葵抬头:“臣在。”
萧复:“……喊你子葵,你不理我,喊林大人你就理我了?”
林子葵握着笔:“千岁有什么事吩咐微臣?”
“没事……看你写的认真。手疼不疼,渴不渴?”
其实已经很晚了。
武英殿外,梁洪想进来,被陈统领拦下了。
梁洪想了想,就去准备了两床被褥来,看来状元公要夜宿武英殿了。
殿内,林子葵闻言,摇头说:“手不疼的,也不渴。”
萧复还是给他倒了水,刚刚嘱人来送的降火茶,林子葵道谢,抿了两口,这降火茶带着苦味,萧复不知道,还问他:“甜么?我看里头有莲子和荷叶。”
莲子和荷叶,看起来是甜的,他不知道是什么味道。
林子葵就说:“是甜的。”
他放下茶盏道:“千岁进去休息吧。”林子葵看见武英殿有龙床,就是给帝王准备的。古有勤勉的帝王,时常办公到丑时,夜宿武英殿,大学士忙到晚了,也会夜宿于此,倒不是什么稀罕事,所以林子葵能接受这么晚了还在宫里。
他继续写,萧复围着他转,然而林子葵理不了他,萧复没事做,看会儿折子,题上自己不好看的字:已阅。
碰见江南织造递来的请安折,心头无名火冒,写道:安你大爷的,一个月请十次安,你没事干了吗?没事干就去山西治水!
子时过,元庆敲了敲门。
“千岁,子时了,还要批折子么?”
“批着呢……”萧复看了眼奋笔疾书的林子葵。
就有那么多东西要写么?
元庆道:“梁公公送了被褥来,问是不是要状元公留宿武英殿?若是留宿,他就去偏房布置了。”
“留宿吧。”萧复替他做了决定,林子葵连衣锦还乡假都不要了,还要去山西,不知道现在要写到几时。
武英殿彻夜点灯,状元郎一夜未睡,殿外守夜的小太监都在偷偷颠脑袋打瞌睡,皇城里鸦雀无声。
萧复都困了,斜靠在软榻上睡一觉起来,发现眼前帐子放了下来,不知道是谁放的,是林子葵还是梁洪进来过。
隔着帐子的缝隙,外面还亮着烛光。
萧复轻轻挑起帐布,望见最外间里,书桌后面,林子葵埋着头,透明的叆叇滑到了鼻尖来,手旁边摆着一大堆文献参考,连地上都是。
萧复就这样看着,出了神。
不得不说,萧复讨厌读书人,酸儒生,可喜欢林子葵身上的才气和倔强。一群读书人整日说为民请愿,真到要出事了,临危受命,连老翰林都要退缩,林子葵明知是一条险途,仍然不顾一切要走。
萧复平躺着,无声地呢喃说:“做京官不好么,留在我身边不好么?”
隔得太远,林子葵听不见,他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,打了个哈欠。
夜深至此,他也不知道几时了,就知道子时两刻元庆进来过一回,跟他说困了就睡武英殿厢房去。
天快亮了,萧复起来,穿着红色里衣走过去问他:“写好了么?”
“还差一些,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?”林子葵看了眼天色,还是暗的。他摘了叆叇,揉了揉自己的鼻梁,仰头靠在椅子背上,后颈搭在坚硬的椅手上,原以为是冰凉的触感,仰头去才发现是温热的感觉。
萧复用手托着他的后颈给他按了按,说不睡了:“睡醒了,帐子是你给我放的么?”
另一只手拿起林子葵的策论来看,方知原来他写这么久,是因为分析了各种不同的情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