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72 章 社燕秋鸿(四)(2 / 2)

刺棠 雾圆 7940 字 5个月前

他终于想明白了宋澜为何留着他的性命——不止是为了取乐,不止是在他的痛苦和狼狈中寻找满足感。他竟不甘心让他死于不明不白的阴谋,非要叫他亲口认输,心如死灰后再跌入地狱。

那日,宋澜派人解开了他手脚的锁链,将他抬到了地牢之上。

他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了,所幸当时是深夜,没有刺目的日光,他瞧见了燃烛楼煌煌的影子,然后模模糊糊地看见中天一轮圆月。

竟已过了一个月啊,又是月圆时了。

“皇兄还记不记得,很多年前,也是在这样一轮月亮之下,”宋澜在他身侧轻声回忆道,“你我共酌,饮得多了些,五哥借醉舞剑,削了我的发冠,剑锋指到你的时候,你纵然大醉,还是凭借本能拔剑相挡,躲开了他的戏弄。于是五哥握着我断裂的发簪哈哈大笑,说你永远是一流的英雄人物,而我……充其量是为英雄捧剑的影子。”

他抓着他的肩膀,终于有了半分失态:“你听没听到这句话,你为何没有反驳?在你们心里,我便是永远需要英雄照拂的可怜人!只要有太阳在,谁还能看到发亮的星辰?”

“不过无妨,”宋澜松了手,面上的表情逐渐平静下来,甚至温和地为他抚平了肩上的褶皱,“射落太阳的,正是他眼中微渺的人,我知道你心中憋着一口气,不甘心输在我手上,可我今日忽然想开了,你已经输了,剩下的,都不再重要了。”

“再看一眼这月亮罢,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了,”他抬起头来,貌似十分怜悯地叹道,“无论是生是死,你再也不可能离开黑暗了,我也很好奇,泥淖中的太阳,也会发光吗?”

次日,他为他带来了一些书信。

“皇兄,我一句假话都不曾对你说过,”宋澜依旧秉着那只蜡烛,诚恳地说,“其实你也相信她背叛了你,只是没有想清楚为什么罢?你们认识的这样早,你可知道她想要什么吗?”

声名、权柄、威势。

后位、信赖、爱情。

在他忙于处理政事、无暇多顾时,她会生出怨忿吗?

在牵手走在许州的稻田之间时,她会生出野心吗?

在与宋澜交好的将近十年里,她会因对方的失意和瑟缩生出怜爱吗?

这些从前他能够不假思索回答的问题,就在那一封又一封的书信当中模糊起来。

那是她的口吻——子澜吾弟,见字如面。

她的笔迹——兰亭和飞白向来难学,他还没有见过旁人写过此书。

终于有一天,宋澜没有再为他读信。

“皇兄,我要大婚了。”

他破天荒地将那只蜡烛留了下来,让宋泠眼睁睁地瞧着那点光亮消逝在自己的眼前。

“此处便是燃烛楼,你若不信,便静静地听罢,我们会携手走过乾方殿前的白玉长阶,行嘉礼后往燃烛楼焚香祭祀,这里会有礼乐声、祝祷声,还能听见烟花绽放,那一日,会比上元更热

闹。”

宋泠伸手抓住他的衣摆,在长久沉默后嘶哑地问出一句。

“她……知道我还活着吗?”

“她为我捧剑立威,甘入朝堂与玉秋实对峙,我虽机关算尽,若无她的天子剑,如何确信自己能够登临大宝?稍有不慎便是杀身之祸……她与我才是一样的人,你的生死,有何意义?”

宋澜凑近他的耳边,将袖口处一方锦盒塞给了他。

“对了,她还亲手挖了你五弟的眼睛,朝中的文臣想拥他上位,我便与她商议,将杀你之事栽赃到了他身上。皇兄,他那样敬你,黄泉路上相逢,你记得将这双眼睛还给他,就当是替我尽的哀思。”

脑海中一片纷乱的声音,问什么是真、什么是假,巍峨的佛像笑容悲悯,他将汴都中十三座佛寺一一拜过,染了一身莲花净气,但坠入无间中时,神佛高高在上、不为所动。

已经记不清那日宋澜是何时离去的,宋泠跪在那盏残烛之前,颤手打开了他留下的锦盒。

血腥气扑面而来,他几l乎崩溃,发出来到此地后第一声喑哑的嘶吼。

他就这样抱着锦盒不动,枯坐了许久许久,久到又有人为他送了几l次水米,见他不肯吃,还硬灌了下去。

他奄奄一息地依靠在墙壁上,终于听见有礼乐和祝祷声自好似很远、又好似很近的地方传来,像在为他敲响诅咒的命钟。

还有烟花绽放的声音。

自汀花台跌落时,他最后一眼看见的,便是天空中烟花的倒影。

不知如今是不是还如当夜一般美丽?

隔了几l日,宋澜来看他,什么话都没有多说,只问了一句。

“皇兄,你相信我的话了吗?”

他大发慈悲,又将蜡烛为他留了下来。

宋泠在烛火的边缘,捡到了宋澜掉落在此地的一只锋利金簪。

“我所学到的一切,都是皇兄教给我的,为谢你的恩典,我定然不会叫你死得不甘的。”

宋澜不会这么大意,留下此物的用意昭然若揭。

他教过的道理,他学得这样好。

杀人易,诛心难。

蜡烛几l近熄灭,在最后的火光之前,宋泠细细端详着那只金簪,金簪雕琢得十分精美,是玫瑰的形状。

这会是落薇大婚时的簪钗吗?

在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,他便用那只金簪划破了自己的右手手腕。

它这么尖锐,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顿时流了一手的血。

饶是如此,他还是将它死死地攥在了手心里。

它血淋淋、金灿灿,又冷又美。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