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钱每次咬牙切齿抄着书,都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,让你跟碧游府那萱花女鬼讨要什么笔纸,结果陈平安说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笔,那就开始每天练字吧,不多,五百字,但是哪个字抄的马虎了,太过歪斜扭曲,不算五百之列,还得补上。裴钱想死的心都有了,自己这才过了几天舒坦似神仙的快活日子?
裴钱鼓起腮帮跟个大肉包子似的,捡起那根行山杖,乖乖回屋子抄书去了。
在院子这边其乐融融的当下。
骑鹤城百里外的一座小山神祠庙辖境内,因为每年的香火钱实在太多,不可称府的山神家邸,给修建得宛如一座仙境府邸。
这两天府上贵客不断,蓬荜生辉,小小山神,亲自担任仆役,端茶送水,殷勤伺候着那些贵人。
率先莅临此地的,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,身边带着两位美若天仙的年轻女修。
金顶观观主杜含灵,一位大名鼎鼎的元婴地仙,金顶观位于桐叶洲北方一处山水灵秀之地。
这么大来头的陆地神仙,别说这种不入流的山神庙,就是大泉王朝皇帝陛下,都未必请得动老仙师的大驾光临。
山神一开始吓得祠庙金身都要不稳,只是得了杜含灵亲口颁下的法旨后,说只是借用此地招待朋友,事后必有还礼。山神立即就踏实了,杜老神仙不至于跟他这芝麻绿豆大小的自己耍心机,他这小山神还不配。
随后来了一位满身贵气的官老爷,几个扈从,都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。
然后是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士,悄然登山,身边跟着一对师徒,老人境界不高,受了重伤,弟子是个相貌憨厚的高大少年。
最后是他这小山神的顶头上司,在深夜出现,正是州城城隍阁的城隍爷,官身类似阳间的刺史了,管着一州之内所有郡县城隍庙、山水杂流神祇,至于文武两庙,却又是例外,直辖于一国礼部,两庙与城隍庙向来互不干涉,至于双方到底谁的品秩更高、权势更大,遇到紧急状况,谁来住持事务,各地有各地的情况。
金顶观观主杜含灵,大泉申国公高适真,骑鹤城城隍爷。
再加上既是金顶观弟子、又是大泉刘氏供奉的邵渊然。
冬日和煦,风景宜人,这四位聚在山顶一座独占风光的观景亭。
山神远远站着,随时候命。
亭子那边,相谈甚欢。
申国公高适真下山后,返回大泉京师蜃景城,不再像来时路上神情郁郁、脸色阴沉。
城隍爷悄然回到骑鹤城内建筑最高的城隍阁,盯着那座驿馆,视线冰冷,嘴角有些讥讽意味。
杜含灵在山上多留了一天。
离去之前,再次召见了此生金丹无望的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,与徒孙邵渊然,师徒二人,如今都是龙门境,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头等供奉,而是驻扎边关,为大泉刘氏监视着姚氏铁骑。
除了给邵渊然提前赏下一件本派重宝,算是提早拿出了邵渊然本该跻身金丹后的师门嘉奖。
地仙杜含灵还说了一桩密事。
性情沉稳的邵渊然都遮掩不住大喜神色,尹妙峰更是笑得合不拢嘴,起身替弟子向师尊恭敬致谢。
杜含灵嘉勉了邵渊然几句,就御风远游北去,返回金顶观,离去之前,不忘赐给山神一件品相不俗的上好灵器。
山神自然感恩戴德,在杜老神仙腾云驾雾之后,竟是跪在山顶磕头,遥遥谢恩。
其实山神这份近乎卑微的谄媚礼数,看似浮夸,实则怪不得山神没有风骨,灵器到手,并不算最重要,能够从此攀附金顶观,结识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元婴地仙,这才是这座山神小庙的天大幸事。
从今往后,只说骑鹤城那位城隍老爷的金笔考评,能差了?
年轻道长邵渊然带上山的师徒,留在山上养伤。
老真人尹妙峰与邵渊然没有同时入城,先后回的城中驿馆。
山上一处静谧宅院,硬闯武庙借刀的高大少年,神色复杂,坐在病榻旁边的锦绣凳子上,双手握拳,好像想着如何都想不通的问题。
他那个师父躺在床上,休养生息,虽然伤得不轻,暂时想要与人斗法厮杀、斩妖除魔,已是奢望,可下地行走,早就不是难事。
老人脸色微白,可精神极好,眼神炯炯,转头盯着自己唯一的弟子,“收个好弟子是一难,弟子修行顺利又是一难,不比照顾家中子女简单。我膝下没有子嗣,弟子就只有你这么一个,何况你天资比我好上太多,不为了你好好谋划将来一番,我这个当师父的,死不瞑目。”
老人笑道:“先前道理和经过都与你说明白了,至于师父如何认识的金顶观,你这次为何刚刚碰上了邵小真人,你莫要多问,从今天起,只管勤勉修行,杜老神仙亲自出手,帮你打碎了瓶颈,你小子得以跻身中五境,这份恩情,要牢记心头。说句难听的,金顶观多大的一座仙家洞府,就算你小子诚心想要报恩,人家需要吗?不过呢,这份心,还是要有的,不然给金顶观当条狗的资格,都没了。”
高大少年眼眶湿润,低头道:“弟子没出息,让师父受委屈了。”
老人叹息一声,伸出手指,点了点这个榆木疙瘩,“你啊,还是根本就没开窍,罢了罢了,若非如此,我也不会独独收你为徒,说实话,邵小真人这般惊艳资质的人物,我便是早早瞧见了,也未必敢收入门中,一遇风云变化龙,哪里是我一个观海境修士,能够驾驭得了。”
高大少年到底是争胜心重的岁数,“师父,年纪轻轻就跻身龙门境,我也是有些希望的。”
老人笑骂道:“痴儿!出去修行,师父还要伤病,不想对牛弹琴!”
高大少年哦了一声,站起身,告辞离去。
在少年走到门口的时候,老修士轻声安慰道:“修行路上,有些委屈是难免的,怕就怕一辈子只能攒着委屈,所以你一定要比师父走得更高更远,可以让自己少受些委屈。这儿的山神庙和观景亭,不算高,从桐叶洲走到这大泉王朝,也算不得远,这方天地,神人异士,只在更高处。”
高壮少年转过头,点头道:“记下了。”
老修士笑了笑,“如果可以的话,以后境界高了,真有那么一天,能够跟杜老神仙这样的人物平起平坐,那会儿,记得对山下的凡夫俗子,好一些。”
一直闷闷不乐的少年在这一刻,笑容灿烂,顺着本心使劲点头。
老人笑道:“真是个痴儿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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动身去往蜃景城的临行前一天,有人登门拜访陈平安。
是一位身穿道袍、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,风尘仆仆,在陈平安屋内喝着一碗凉茶,说是他离着骑鹤城最近,便有幸收到祖师爷的法旨,要给陈平安送来一样东西。
出身太平山的年轻道士,小心翼翼拿出了一块玉牌。
在将玉牌放在桌上后,给陈平安解释了玉牌的一番渊源,年轻道士直言不讳道:“祖师爷要我明言,陈公子不用担心太平山在玉牌上动了手脚,会泄露行踪,被咱们太平山收入眼底。玉牌已经被祖师爷剥去山门禁制,公子就只是一块材质好些的器物了,当然对外,意义非凡。所以希望陈公子在离开桐叶洲之前,都能够稍稍麻烦一些,将它每日悬挂在腰边。”
陈平安起身道谢,太平山道士赶紧起身还礼,连说不敢。
陈平安收起了玉牌,立即悬挂在腰边,与那养剑葫一左一右。
将那位光明正大自报名号、走入驿馆的年轻道士送到大门口。
太平山此举,用心良苦。
陈平安腰间这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弟子的玉牌,正反篆刻着“太平山修真我”、“祖师堂续香火”。
太平山的金丹、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悬挂上。
因为与修为和年龄无关。
整座太平山,就那么五六人挂着这玉佩,年纪最大的,已有三百岁高龄,如今管着太平山的道家藏书,不过是龙门境修为。年纪最小,是个才七八岁的小道童,天资卓绝。
但要说最出名的那个,肯定是一人仗剑下山云游的女冠黄庭。
所以说从这一刻起,陈平安在桐叶洲的护身符,就是整座太平山了。
而太平山那位祖师爷老天君,刚刚施展过令人侧目的仙人神通,金身法相现世,手持明月镜,驾驭仙剑杀敌万里之外。
这会儿,谁敢招惹锋芒毕露的太平山?
陈平安感慨万分,走回院子。
一袭白袍,发髻别玉簪,腰间悬玉牌。
驿馆胥吏在路上见着了陈平安,都当他是一位读书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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姚家队伍在这天清晨时分,启程去往蜃景城。
距离蜃景城那座著名渡口越近,也就意味着陈平安一行人与姚家队伍的离别时分,快到了。
一天黄昏,姚家下榻此次北行的最后一座驿馆,驿馆朴实无华,还有些简陋,与骑鹤城那座坐拥园林的驿馆,天壤之别。
沿着驿馆外那条官路,行走十余里,有座照屏峰,虽然不高,可如利剑出鞘,很适合欣赏日出日落,是一处名动京师的形胜之地,经常有达官显贵和王孙子弟在那边夜宿山顶客栈,就为了欣赏日出东海、映照山屛的奇绝美景。
姚镇非要拉着陈平安去照屏峰,而且除了三姚,没有让任何随军修士跟着。